Let him hear it who will.

【皆城家】重逢

*文中包含对exodus结尾总士独白中“相遇”一词的自我流理解。


———


皆城鞘裹着宽松的睡袍靠在床头,膝上摊开一本年代相当久远的童话故事集,正读给刚刚认全平假名的儿子听。为了照顾初学者的识字速度,她将字句念得很慢,低沉而轻柔的声音在由她的手臂所环绕的一方空间中静静地振荡。

她正在读一个名叫快乐王子的故事。故事已行近尾声,总士闭上眼睛,看到一只燕子冰冷的尸体僵卧在金箔剥落殆尽的雕像脚下,看到王子铅铸的心脏在高而寒冷的地方碎裂成两半。一种被懵懂地认知为悲伤的情绪盘旋着升起,张开黑色的羽翼笼罩在他的心头。他不自觉地往身后温暖的怀抱里缩了缩,皆城鞘见状稍微侧过身子,将他搂得更紧一些。

总士默默蹭了蹭她睡袍上的绒毛,忽而讶异地“啊”了一声,侧头把耳朵贴在母亲隆起的腹部上。

“妈妈,妹妹也喜欢这个故事。”

皆城鞘俯身,对上总士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灰紫色眼睛,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柔声问道:

“总士听完这个故事觉得很难过吧,为什么又说喜欢呢?”

总士的词汇库还不具备表达这一类情绪的库容,不禁沉入冥思苦想中皱起了眉头。

“没有关系的,答案可以等以后再给我。”

皆城鞘笑着安抚自己的孩子,起身熄灭了床头灯,给母子两人盖上被子。骤然降临的黑暗遮隐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戚。

身侧的孩子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又在她怀里微微挣动了一下。皆城鞘以为他还在苦于刚才的问题,却听到一个闷闷的声音:

“根本就没有人快乐。”

皆城鞘抚弄总士的手臂僵了一下,总士便受了委屈似的不再说话了。

“睡觉吧,”温软的嘴唇吻了吻他的额发,“做一个长长的、快乐的梦。”

“……生日要和妈妈一起过。”

皆城鞘哑然失笑。

孩子软糯的声音不依不饶:“不许再失约,”

“不会的。”

耳畔的呼吸逐渐平稳,皆城鞘小心翼翼地从总士怀里抽出自己的手臂,眼神却依然留在孩子熟睡的脸庞上。

覆盖周身的黑暗裂开了一道明亮的缝隙。她朝着房门的方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则轻手轻脚地爬下床,走向她的丈夫。

皆城公藏伸手搀扶着她,“还要去Alvis吗?”

听习惯了对方语气平淡的疑问句,皆城鞘没有过多地解释什么。两人套好外衣,仔细检查了家里的电源,才放心地离开了家门。


“等Mir渡过了这段不稳定期,你我抽出时间多陪陪那孩子吧。”

并肩走在龙宫岛的狭窄街道上,鞘开口打破了沉默。皆城公藏闻言愣了一下。

“做父亲的试炼吗……”

皆城鞘含笑望着他,让他莫名有点手足无措。

“……也好,是时候该直面了。”

“还是忍不住要退缩的话,就把它当作一个最高级别的任务吧。”

“你其实不用这么鼓励我。”

“可我不是在说笑。”

他一时愕然,没有领会妻子的意思。

“Mir的状况稳定了之后,就要准备启动那项计划了。技术层面的问题我不担心,但是不要忘记龙宫岛未来的核心不是一个空的容器,他与Mir之间的信息交换是双向的。他如何理解世界,Mir也将从中学习。”

尽管抹除人格客观上并非不可实现,但她皆城鞘的孩子绝不是为此才降生于世的。

“Mir必须学习,”她转身面向月光下防波堤漆黑的轮廓,深吸一口潮湿的海风,向着遥远的夜空伸出了手,描摹星河的形状,“倘若Mir不学习,我们的一切努力就都没有意义。”

身后传来的呼吸在自然细碎的噪声中依然清晰可闻。她摸索着对方的手掌,然后被温暖的体温从背后包裹。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皆城鞘沉默了半响,忽然低声呼唤伴侣的名字,对方应了一声,安静地等待她的下文。

“谢谢你们。”


皆城公藏不记得那天晚上他们还说了些什么话。在他逐渐失真的记忆中,鞘的背影被夜幕怀抱着,而她也伸出双臂拥抱天空。天高海阔,风声浩荡,人类的一切言语于此都不过是卑微的尘土,而人却偏偏情愿被尘土所掩埋。

“话不是这样讲的。”皆城鞘不满地拧起眉毛,站在她身侧的真壁红音仿佛参与一件有趣的事情似的,扬着声音附和。

他是个固执的人,鲜少因旁人而改变自己的想法。直到那些人陆陆续续地从他生命中离开,他才惊觉她们当真如尘土一般被卷裹着远逝。人其实也是那样轻渺的存在。言语固然轻微,却与人心等重,这是他后来才明白的事情。

而皆城鞘留给他的最后话语则属于那一旦错失便无法再度找寻的“过去”。

横跨海陆的晨昏线分割了夜晚与黎明,夜晚与黎明分割了生与死。被同化之人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而他们作为人类的终点只有死亡,也只是死亡。


等到皆城公藏处理完事故后续回到家里的时候,玄关处空空荡荡,最小的那双鞋子也不见了。他这才想起自己三天三夜未归家,总士早就被真壁家接去照顾了。

真壁器屋那个地方即使多了总士,现在也一定安静的可怕吧。



卧室的门“哗”地一声被拉开,凑在一起的两个孩子唬了一跳。金棕色的小脑袋率先转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盯得真壁史彦一时失语。

“皆城说工作已经收尾了,明天就可以接你回家。”

总士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定定地看着他。

真壁史彦有些心虚地避开了他的注视,和自家儿子大眼瞪小眼,结果彼此都尴尬地别开了脸。

“妈妈在哪里。”

两岁的孩子以在他这个年龄冷静得不可思议的声音问站在眼前的大人。

他正艰难地斟酌着该如何措辞,后悔自己怎么就忘了向皆城讨来一个合适的说法,却不料一骑突然也被按了某个开关,怔怔地念叨着妈妈去哪了,还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总士犹豫着看了看一骑,又看了看一骑的爸爸,问:

“我妈妈和一骑的妈妈在一起吗?”

真壁史彦垂下眼睛,“可以那样说。”

“我知道了,谢谢您。”

总士背向他,俯身给躺在榻榻米上抽泣的一骑擦了擦眼泪。一骑拽着他的手,让他无法转回身去。

“总士……”

“我知道了。”

孩子不停重复着着一句话,直到史彦自觉地替他们合上了门,自己站在走廊上,无意识中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过去,没有哭声从门后传出来,他怀着沉甸甸的负罪感,却从心底舒了一口气。

翌日早晨,皆城公藏还没有出现在器屋,总士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小行李包,固执地堵在史彦面前说他要回家。史彦唯恐他积压着情绪突然爆发不可收拾,决定亲自把他送回皆城宅。

“真壁叔叔要逗一骑开心哦。”

分别前的总士这样“嘱咐”他。

“啊……噢。”

生平第一次,他对一个两岁的孩子心生感激。

可是就这样把他交还给皆城,绝对会出问题吧。


————


“我们所做的一切,希望你能够理解。”

皆城总士仰起头,望向父亲疲惫而严肃的面容,与他偶尔在母亲脸上看到的淡淡的愁容既相似又不同。以前他无法理解,而现在皆城公藏说你要理解。

即使父亲这样说了,他也不知道要理解什么。

那个微笑着告诉自己可以等待的妈妈已经不在了。“不在”是死亡的委婉说法,因为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无论如何呼唤如何寻找,她都不会再回应,不会为他读完那本故事书,不会再履行成为空话的约定。

当天晚上,皆城总士抱着自己的书和枕头从父母的卧室里离开,没有人告诉他应该这样做,却也没有人挽留他。他不擅长向父亲索求温存,他的父亲亦不擅长给予,两人便在这微妙的默契中将失去平衡的“家”重构,努力地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总士不哭。”

一骑笨拙地抱着总士的头,眼泪都蹭到了总士脸上,他还以为是总士哭了。就好像在他们的世界里哭泣无比的自然,只要遇上悲伤的事情,身体的一部分便会忍不住融化,化作眼泪滚滚地流淌。

总士记得真壁叔叔临走时对自己悄悄说想哭就哭出来吧,下午来探望他的阿姨们也是这样说的。哭出来就能让大人们放心了吧,自己也仿佛回到妈妈还在的时候。然而有一层致密的茧无形地包裹着他,使他无法挣扎,无法发声,没有任何东西能破开外壳从中逃逸。

他独自留在这里等待不会再归来的人,心中的空缺却不止一个人的份额。

想起来了,是她吗。

他有一个未出世的妹妹,曾经与他一起分享了片刻的心情,现在却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那份即将得到一个手足的喜悦空旷地回荡,在不属于它的时空留下绵延的残响。

她的名字叫乙姬,连起来的话,就叫皆城乙姬。皆城乙姬。

以她的名字为形体的声音刺破他周身的茧,久违的光亮兜头落下,空气重新灌入肺部,他听见自己在大口喘息。

贴着枕头的半边脸颊一片温热潮湿,眼泪抚过脸颊的触感温柔得令人沉溺。他任由自己在喷涌释放的情感中沉浮着,直昏沉的睡意将意识偷走。


————


四岁的真壁一骑是健忘的。这么说对他也许很不公平,那个年龄的孩子大多都是如此,没有时间的明确概念,因此轻易地将只属于他们的财富悉数挥霍,不向前看,也不回头。

所以一骑自然而然地不记得很多事情原本是什么样子的,但这也并不妨碍他去感知它们,比如自家的屋子从某一天起突然变得空空荡荡,比如真壁史彦抱着他的时候总有种冲动让他想要挣脱。

他从家里跑出来,跟同样飞奔而来的总士撞了满怀,然后两个孩子一起被中年人厚实的手掌用力揉了揉头发。

“去玩吧。”头顶上的声音这么说,于是他拽着总士的手腕拔腿就冲着神社的方向跑。神社附近经常出没一只跟总士很亲近的花猫,虽然被一只猫抢走了玩伴的注意力会有些不甘心,但一想到总士专注逗猫的模样就完全按耐不住了。

结果就是总士一面给猫顺背脊的毛,一面头也不抬地跟他聊天,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双方的家长。

一骑“咦”了一声,总士抬头投过来探询的目光。

“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你好像是第一次提起皆城叔叔。”

“因为没有什么可讲的啦。一骑不也一样,每次提起自己的爸爸都是翻来覆去的那几件事情,摔了罐子被骂啊做饭放进奇怪的东西啊每次跟你亲热都不刮胡子啊……”

“是,是吗……”

怎么能记得那么清楚,不对,这不是挺多的嘛!

像是要挽回尊严似的,一骑气鼓鼓地问对方:“那你说他们两个在干什么?”

总士挠挠猫的下巴,语气满是无辜:“没听过我怎么知道。”

一骑被噎得无话可说,想了想,不情愿地用鞋底蹭蹭地面,“那……我们回去听听看?”

“好啊。”

在心里和一骑说了声对不起,总士放走花猫,拍拍手心站了起来。

他知道皆城公藏从来没有在真壁器屋门口以外的地方对他说过“去玩吧”,也知道一骑只要听到这几个字就会拉着他跑得无所顾忌。他不喜欢被蒙蔽,自从皆城鞘一去不返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今天只是到达了临界而已。


“听不懂在说什么啊。”

“我也不明白。”

“你也有不明白的时候啊……”

“那是当然的吧……”

和他挤在一起的玩伴忽然噤声了,一骑觉得耳畔略过了有些熟悉的音节,却一时想不起是什么,就被总士不由分说地捂住了耳朵。

手心发凉,还有一层薄汗,黏黏的很不舒服。他扭着身子想要挣脱,这时候史彦房间的门开了。

“……了不起啊。”器屋的主人发出这样意味不明的感叹,盯着发懵的儿子看了一会儿又说,“要进来一起吗?”

一骑拼命摇头,还是拗不过一双大手被拉了进去。两个孩子坐在屋里被不停地塞茶点,莫名其妙地听大人们讲了一堆学校的事情。

“总士其实可以提前上小学哦。”史彦说。

一骑闻言睁大眼睛直起身子,慌忙想说些什么的样子。

“不要,我要跟大家同级。”总士果断回绝。

皆城公藏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的,主要考虑你的个人意愿。”

一旁的一骑明显地松了口气,又听大人们问了总士很多不属于他认知范畴的问题,总士却一一应答如流。他有点茫然,还有点犯困。

算了,那种事情交给他们去说就好了,以后也不要随便听墙角了,反正也听不明白。这样想着,他慢慢地倒了下去。


暮色渐起,照入书房里的光线也变得晦暗不明。睡熟的一骑被抱回了房间,皆城公藏领着总士和史彦告辞,父子二人走在蝉鸣不休的小径上。

走出一段距离后,皆城公藏率先开口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你听到了什么?”

“妈妈的名字,计算机,它们。”

皆城公藏叹了口气,“本来我是想着,等你上了小学之后再告诉你。”

“您说过了,我已经可以上小学了。”

为父者无言以对,只是用力捏了捏总士稚嫩的手掌,“那就跟紧我。”



皆城总士对Alvis的第一印象是个大而深广的地方,第二印象是真的很容易迷路。

他们现在恐怕已经在地下几十层了吧,已经数不清穿过多少道自动门,又在蜿蜒曲折的隧道里走了多久。最初主宰了心智的恐惧感不知何时消失了,他只是被动地接收着感官反映的一切信息,以及忘却疲惫地走着。

“我们走的不是寻常路线,因为有些东西现在还不适合给你看。”

“一直以来隐瞒着你们很抱歉,但希望你不要对任何朋友提起这里。”

皆城公藏的语气不容置辩,却不打算多做解释,仿佛此处所见的一切自是答案。于是他机械地点点头。

“马上就到了。”

像是回应父亲的话语一般,在路消失的地方,皆城总士见到了那扇矗立在世界尽头的门。

下一刻他的世界开始窃窃私语。尖锐的声音刺入耳膜,淹没了他的惊叫。光芒自四壁繁复的刻纹中显现、流转,浩瀚宛如星图,展开盛大而神秘的威压,仿佛一个蛰伏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危险的童话。

光的洪流自裂隙喷薄而出,门向上徐徐开启,背后卸去伪装的世界是一片沉沉的暗红。

他犹如脱离水面的溺水者,剧烈地呼吸着才找回了知觉,驱动发软的双腿向前走去,视野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容器中的液体透过玻璃壁折射出诡谲的红色浮光。

而在液体中静静悬浮的是一具尚未舒展开的幼儿的躯体。

他在操作台前停了下来,仰起脖颈直到酸痛不堪,想要看清幼儿的容貌。她还那么瘦小,却在这个对她而言过于宽广的空间里紧紧环抱着自己。

不知为何,他笃定地认为自己眼前沉睡着的是“她”。

“在这里看不清楚吧。”

总士一惊,才想起父亲一直跟随在身后。皆城公藏走近,把他抱离地面,托举到自己肩头。

“她好痛苦。”总士望着遍布她全身的细密的管线,觉得全身都在疼。

“痛苦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可以让她活下去。”皆城公藏俯身放下总士,却仍把他圈在自己的臂弯里,“这也是你妈妈的愿望。”

接下来皆城公藏开始用沉重的声音讲述皆城鞘死亡的真相。

岛上的人们不肯让总士去见母亲的遗体,理由是皆城鞘的遗容不宜示人。比起这个精心编织的谎言,他此刻听到的真相更加悖离常理。四岁的皆城总士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会凭空消失,人的生活好端端又为什么会被地面分割为光和影两半。但至少他亲耳得知,母亲仓促的离去是有某种意义的。

她还为自己留下了最珍贵的礼物——红色容器中沉睡着的、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的妹妹。

分别两年后,他与她在此处重逢。

而她很痛苦,甚至比刚刚失去母亲的自己承受着更大的痛苦。他徒然看着她的痛苦,却连这痛苦究竟为何物都不曾理解。

“告诉我更多关于妈妈和乙姬的事情吧。”他说出自己的请求。

“已经打算那么做了。”

总士脱力地露出一个微笑,跌入父亲怀里。全身的肌肉叫嚣着酸痛,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清醒的意识逐渐远去。朦胧之际,耳畔传来父亲的低语:

“还有一句话要传达给你。你妈妈说她很感谢你……她走的时候是笑着的。”


———-


医务室里,远见千鹤读毕屏幕上的体检数据,嘴角扬起轻快的弧度,用PDA拍了拍皆城总士的肩,“左眼的伤势已经痊愈了,身体也没有异常。如果能多出门晒晒太阳就更好了,不然会长不高哦。”

总士噎了一下,别别扭扭地顶嘴道:“我的身高数值在同龄人里是较高的水平了。”

“啊,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个头窜得快,一不留神就会被别人超过的,所以千万不可以掉以轻心啊。”

“……多谢您提醒。”

身披白袍的长辈和总士开着善意的玩笑,起身送他到了门口。总士低着头在门外踌躇片刻,最终下定决心似的叫住了她:“远见医生,我看过真矢他们的身体数据了,有件事想要问您。”

正在整理器械的远见千鹤动作有一瞬的停滞。她低头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回身时已神态自若,“有什么疑惑就问吧。”

“我对比了数据的差异,发现……编入我基因的Festum因子和同期出生的其他人不同。”

“……果然发现了吗。”

面前长辈的语气竟有些微的如释重负。总士摸不准她的思考,屏息等待着后文。

“那不是普通的Festum因子,是濑户内海Mir的因子。”

她看着陷入震惊的后辈,露出伤怀的神情,“依鞘的意思,你本来也有权知道,不过按照原来的计划,这件事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的。”

“如果不方便的话就……”

远见千鹤抬手制止了他,垂下目光继续说道:“原本要成为岛核的是总士君你,因为鞘的那场事故才临时改为了乙姬。”

化身为岛的皆城总士,作为一个正常女孩安稳长大的皆城乙姬,这才是身为母亲与首席研究者的皆城鞘最初的构想。

“也就是说,留在那个地方的原本就应该是我吗……”

远见千鹤攥紧了膝盖,张开嘴似乎想说宽解的话,总士却对她摇了摇头。

“我一直都想要理解母亲的意愿到底是什么,虽然现在还不甚明了,但我能感受到她绝不是抱着舍弃我的想法去做决断的。”

他抬起右手,抚摸着自己不知不觉间长到妨碍视线的头发,“她说过我头发的颜色很漂亮,我很想知道她在那时的想法,想知道她是如何看待我的。”

“总士君……”

“因为Mir同化能力暴走所以母亲才消失了吧。结果我也险些做出了和那种东西一样的事情,所以一骑才会恐惧我的存在……”

“到此为止了总士君,”远见千鹤面带愠色地起身打断他,“你根本什么都没明白。”

总士错愕地看着这个一贯温和的长辈,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动了怒。

“你母亲从不认为Mir是‘那种东西’,也绝没有人会认为你是。前半句话你慢慢去理解,后半句我希望你即刻起就牢牢地记住。”

被训斥的少年僵直地坐着,第一次在她面前显出茫然无助的模样。远见千鹤心一软,把到嘴边的后话咽了回去。

“对不起,让您费心了。”总士面色怏怏地起身,对她鞠了一躬。

“你知道为什么要道歉吗?”

“……我知道。”总士这样回答,却回避了她的视线。

远见千鹤疲惫地坐了回去,“你先走吧。”

他又鞠了一躬,沉默地离开了。



不知从何时起,皆城总士就养成了经常跑去岩户的习惯。曾经是出于对亲人所在之地本能的依恋,如今他已经没有说不尽的话要对妹妹倾诉,也不再期待某一天能得到她的回应,却还是由着双腿牵引自己来到了她沉睡的人工子宫前。

少女的身体也以普通人类的速度生长着,纤细的四肢在液体中自然舒展开,长发在脑后四散飘荡,如同一朵暗红色的云。

“今天被远见医生说教了。”他这样开场。

岩户里一片广袤的寂静,唯有他自己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你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吧。”

他走上长阶,伸手覆在容器冰凉的外壁上。掌底的温度缓慢地上升,数秒过后,已经变得像人类的体温一样暖和,就好像有另一只手掌与他相对。

“不生气吗?”

眼前的少女与龙宫岛的Mir同在,比起人类的女儿,她更应被划分为另一个族群。

“不……你大概很难过吧。”

无力地垂下手臂,皆城总士向后退了一步,再度开口:

“我害怕说了那种话以后,你就会远离我。”

不过没有关系,岛核本就是远离所有人的。像依恋母亲一样依恋她也好,装模作样以兄长自居也好,都只是他皆城总士一人的私心而已。

“虽然我没有资格请求你,但是……请你不要那样做。”

周围的维生装置突然毫无预兆地发出嗡鸣声,少女飘散的长发被一阵气流扰动,像在风中一样凌乱地飞舞。总士望向容器底部,一串串气泡正汩汩地升起。他飞奔到操作台前检查数据,却没能发现任何的异常。在他的大脑思考出第一时的结论之前,岩户便又恢复了沉寂,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总士惊魂甫定地抬起头,映入视野的是被自己称作妹妹的少女平静的睡颜。他回到人工子宫前,双手撑着外壁,没有意识到自己笑出了声。

“错怪你了吗。”

倘若这私心是两人共同的意志,保留它也无妨。


————


“如果这是你的意志,我遵从就是。”

这是他面对面和乙姬说的第一句话。

乙姬笑咪咪地望着他,双手调皮地藏到背后,仿佛握着一个要当作礼物送出的秘密。

他想这样真好啊,自己可以俯视她,平视她,看到她眼底藏着的狡黠星芒。

无需读心便把他的心思一眼望到底,乙姬眨眨眼睛,认真地纠正了他:“这不是意志哦,是梦想。”

“……梦想?”他咀嚼着两个词的差别。

原来如此,你一直都在那个容器里做着触摸世界的梦吗。



“总士看上去很开心。”

吃饭的时候,乙姬用勺子扒拉着盘子里所剩无几的三色咖喱,口齿不清地说。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讲话,会噎到,而且很不礼貌。”

“没有关系,反正是总士嘛。”

“要叫我哥哥。”

乙姬撇撇嘴,他立刻缴械投降,接住对方推过来的空盘子,把饮料递了回去。

这一次乙姬叼着吸管,有恃无恐地继续做不礼貌行为:“总士就是很开心。”

“……随你的意吧。”

“啊,”乙姬想起什么似的吐出吸管,“你不是一直都想问我这个嘛。”

总士不明所以地盯着她。

“心情啊。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妈妈和我的心情嘛。现在也很想知道一骑的心情吧。”

面前的少年受惊似的倒抽一口气,很快又垂下肩膀,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

“人的心情也是一样的,”乙姬展开双臂,像是在隔着空气拥抱他,“不亲自触碰是无法理解的哦。”

“即使是已经离开的人也要去触碰吗。”

乙姬不置可否,撑着长桌向他倾过身子,真实的呼吸扑在他的脸颊上。

“妈妈在被同化的时候,拜托了岛的Mir,才让它接纳了我的生命。”

总士沉吟着锁紧了眉头,“你是说Mir因为母亲的缘故理解了生命吗?”

“还没有完全理解,不过已经开辟出了理解的可能性。我和Mir都觉得是这是值得去选择的可能性。”乙姬稍作停顿,忽然贴在他耳边悄悄说,“再告诉你,妈妈微笑着拜托Mir的这件事情,我们称之为‘祝福’哦。”

“祝福?”

乙姬用力点点头,重复了一遍:“嗯,是祝福。”

“那就是她当时的心情吗……”

“这样说也可以吧?”

总士有些歉然地告诉她:“我现在还不能完全理解。”

而她捂着嘴笑了起来。

“你和爸爸真像啊。”




在难得空闲的时候,皆城总士带着乙姬来到了家里。

上一次回来打扫还是在一骑出岛之前,屋子里已经积了一层灰尘。他拿着扫帚,茫然地望着眼前一团狼藉的衣橱,很想知道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出来的时候拿了妈妈的衣服,后来就……”乙姬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没事,我马上就收好了。”

“啊,那就麻烦你啦。”

刚才乙姬认错的样子可能是他的日思夜想以至于产生幻觉了吧。他丧气地蹲下去捡堆了满地的衣服,忽然用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暖红色。他伸手去摸了摸,珊瑚绒细腻柔软的手感恍如昨日。

即使是很小的时候也没有觉得岩户里的血红色很可怕,原来是因为从小就是在那样的怀抱里入睡的。

他把睡袍仔细叠好收回衣橱,起身后发现乙姬不在身旁。

妹妹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被他找到的时候,正踩在书架前的凳子上,艰难地想要够到最顶层的一本书。

“还是我来吧。”

“不用不用!”

她迭声叫着,拼命踮起脚尖,手指堪堪掠过书脊,身体却失去平衡向一侧歪斜。

“危险——”

忽略妹妹的抗议,总士就着搀扶的姿势把她抱回地面,然后自己踩上凳子,轻松地取下了那本书。

经年累月被置之高阁,书本看上去还是崭新的,除了皮质的封面有些脱落了。

“为什么要拿它?”

“嗯,因为是你书架上唯一一本童话,很稀奇嘛。”

“……哦。”

总士觉得自己多虑了。乙姬那时还是母亲腹中的胎儿,她能知道什么呢。

乙姬翻开一页递到他眼前,“来,念一念吧。”

他瞟了眼标题,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妹妹,“你没有在读我的心吧。”

乙姬的眼神四处游移着,背起了手,“谁知道呢。”

于是总士怀着微妙的自暴自弃,在床沿上坐下,开始他的第一次朗读。

他知道自己手中的故事是缩略版,也知道故事的原貌是怎样的,他想乙姬也多半无需自己告知。因此他只是为她念了十二年前那个晚上母亲读给自己的童话——生命知晓了痛苦,选择了自己的用途,给予了一切后迎来死亡。

正是因此欢欣着,也正是因此悲伤着。

如今他终于可以给出迟到十二年的答案了。

像是在做一个告别,他合上书本郑重地放置于膝上。乙姬坐在他身侧,眸光专注而宁静。于是他犹犹豫豫着抬起手,替她拨开了贴在脸颊的碎发。

“我其实知道这个故事哦。”乙姬对他撒娇般地说道,“但还是想让总士念给我听。”

“系统里还有这种资料?”

“不是那个意思啊,”她不满地提高了嗓门,“芹也会和我一起读故事的!”

“……啊。”

一起读故事吗。

他的心被一根弦遥远地牵引着,轻轻颤动了。记忆中的画面解封,抖落了时间的灰尘,清晰得纤毫可见。

而他膝上仍放着那本被时间遗落的书。

就好像他、乙姬、他们一同听过的故事和讲故事的母亲,都此时此地重逢了一样。


离开的时候,他问乙姬有没有什么想带走的东西,得到了预料之中的否定回答。

“就算被带走了,很快也会再一次失去主人,所以保持原样就很好。”少女用轻盈的声音提醒着总士自己作为人类的生存界限。

“而且……你也不想再给这里增添更多回忆了吧。”

总士牵着她的手一紧,神色黯然。

“回去吧。”他说。晚风微凉,不知不觉间时序已进入深秋。

没有人知道皆城乙姬的生命实际还能维持多久,能见证一个季节的轮转已是不易。他皆城总士若有幸能看到下一个秋天,那时乙姬就不会在这里了。

但如果是她,一定能像母亲一样,为世界带去她的祝福。那便也不算是真正的消亡。

或许在那样的未来里,还能再与她的心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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